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錢文忠講座談及的梵文錯誤及其他

時間:2024-07-20 06:25:05 小語種 我要投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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錢文忠講座談及的梵文錯誤及其他

  導語:《中華讀書報》中的文章《錢文忠:再現(xiàn)玄奘的真實形象》,對“百家講壇”《玄奘西游記》所成同名圖書進行了評價。讀后發(fā)現(xiàn)無論正文,還是簡介,第一段都有問題,這就引發(fā)了我談談個人看法,并對若干問題就我所知提供情況的愿望,而引據(jù)所及,亦有“講壇”本身和其他報刊。我想先從正文說起。

錢文忠講座談及的梵文錯誤及其他

  一、關(guān)于梵文錯誤

  1.是“名稱”,不是“勻稱”

  正文開始,作者即以贊許的口吻指出錢文忠教授所著《玄奘西游記》里“有許多有趣的‘知識點’”,然后“隨便舉一例”,就舉出了唐代詩人王維和“維摩詰”二者名號因緣這件事。其實,王維名、字的來源,讀過一些古詩文的人都知道,基本上是常識。問題出在了后面的解釋上。這個解釋前文是轉(zhuǎn)述的。原文是:“王維取這個名字,說明他很喜歡維摩詰這個人物,就把‘維摩詰’三個字拆開,作為自己的名和字。但是很不巧,‘維摩詰’在梵文里的意思,就是玄奘翻譯的《說無垢稱經(jīng)》里邊的‘無垢稱’。‘無垢’意思是很干凈,非常潔凈,‘稱’就是相稱、勻稱。所以‘維摩詰’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干凈而勻稱。而王維這么一弄就亂了,他叫王維,那么就變成了王沒有,‘無’就是‘沒有’嘛,字摩詰就變成了又臟又勻稱,很勻稱的臟,遍布的全是臟。”

  這里的解釋有誤,而錯誤的解釋給人帶來的,則是不雅的想象。

  “維摩詰”,梵文為VimalakIrti,其中vi譯作“無”,mala譯作“垢”,都是可以的。問題出在kIrti上。這個字古人譯“稱”,沒有錯,但是是“名稱”的“稱”。見到“稱”,就認為它是“勻稱”中的“稱”,便錯了。kIrti的意思是“稱號”、“令名”等,來自動詞字根√kIrt,意為“說到”、“夸贊”。其實,“維摩詰”的意思,歷來十分清楚,古代佛教經(jīng)典曾經(jīng)將它意譯為“凈名”,頗為準確。關(guān)于這個名字的由來,僧肇《注維摩詰經(jīng)》卷一有解說稱:“什(即鳩摩羅什)曰,維摩詰,秦言凈名。……其晦跡五欲,超然無染,清名遐布,故致斯號。”玄奘本人對于“毗摩羅詰”(即VimalakIrti)這個字也有解釋,見其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七:“唐言無垢稱,舊曰凈名。然凈則無垢,名則是稱,義雖取同,名乃有異。舊曰維摩詰,訛略也。”所有這些,都已說明了“稱”的確切意義。如謂還不清楚,那么玄應《音義》還有“……此譯云無垢稱,稱者名稱也”,所說無論如何是直接得再無可疑了。然而,令人遺憾,講者還是錯了。錯了也就罷了,再進一步,以非為是,乃至信手起王維幽魂于千年古夢,幽他一默,以為得意之筆,似乎就不妥了。

  央視“百家講壇”我看得不多。那一天打開電視機,看到錢文忠教授正在講《玄奘西游記》,但已經(jīng)到了第十九講,后來又看了兩講,便沒再看。不過在這幾講中,除去前一個例子外,我又發(fā)現(xiàn)了幾個與梵文有關(guān)的.問題,一并簡析如下。

  2.“提婆”(Deva)的意義不是“天地”中的“天”

  在第十九講里,錢教授說到一場佛僧與外道的辯論。他說:“還有,比如著名的提婆菩薩。提婆就是梵文的Deva。Deva的意思本身就是天的意思。天就叫Deva。”說梵文Deva的意思是“天”,本無問題。但是,為了說明其義,他舉起手臂,向上指天,這就錯了。原來,deva這個字的意義是“神”,或說“神明”,而不是我們頭頂上的天。它由另外一個梵字div派生而來,而div這個字倒確實有“天空”的意思。但div經(jīng)派生后,意義就變了。兩者不同,不能混為一談。那么為什么我又有上面“本無問題”的話呢?因為用“天”字譯“神(Deva)”,原是佛經(jīng)古譯慣例,如“天女”、“天眾”等;說某是神,即稱某為天,如“大梵天”、“帝釋天”等,甚為習見!哆^去現(xiàn)在因果經(jīng)》卷一提到佛甫出生便“自行七步,舉其右手而師子吼:‘我于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勝。……’”這里的“天”與“人”并列,倘若把它解釋成“天地”中的“天”,就不通了。在《玄奘西游記》的故事中,與“天”對舉的是“狗”。顯然,只有釋“天”為“神”,對舉才能成立。

  3.“提婆”的意義也不是“天生”意義上的“天”

  第二十講對于佛陀的敵人提婆達多梵文名字的解釋,也是一樣。錢教授說:“玄奘在這里注意到提婆達多這個人,‘提婆’是‘天’的意思,‘達多’是‘授’的意思,他的名字就是天生的意思,……”說此人名字的意思前半是“天”,后半是“授”,沒有錯。因為玄奘的書里已經(jīng)明載:“提婆達多,唐言天授。”(卷六)現(xiàn)成二字,拆開就行了。但是進一步作解,說這個人的名字合起來“就是天生的意思”,便不對了。提婆達多,梵文Devadatta。deva之意已如前述。datta來自動詞“給”,意為“給的”。所以這人名字的意思就是“神給的”,或者說得文一點:“天神所賜”。至于“天生”,漢語的意思很明白,那意思與“神給的”全然不同。應該說,前后這兩個例子都說明錢教授對于deva一詞的意義沒有弄懂。

  4.“一切義成”的原文及其錯解

  說到釋迦牟尼的原名,錢教授告訴我們是悉達多·喬答摩,并讀出原文SiddhAtrhaGautama。他進一步解釋說,“‘悉達多’的意思是一切義成”。誠然,“一切義成”確為“世尊(即釋迦牟尼)之幼名”,但它不是“悉達多”的準確意義。“悉達多”的確切意譯之一是“成利”。該名見于多種佛經(jīng),《大智度論》卷二即稱:“父母名字悉達陀(秦言成利),得道時知一切諸法故,是名為佛。”“一切義成”的梵文應該是SarvArthasiddha。玄奘在《西域記》卷七中對于“薩婆曷刺他悉陋”曾有解釋,說:“唐言一切義成,舊曰悉達多,訛略也。”這里的“薩婆曷刺他悉陋”就是SarvArthasiddha的音譯。古今將“悉達多”解作“一切義成”的并不希見。然而,玄奘在他的書中畢竟明確表達了“一切義成”與“悉達多”不能等同視之的看法,何況兩者原文區(qū)別不小。既然是梵文學者講解玄奘,理應對此十分注意。

  另外,錢教授把“一切義成”解釋為“成就了一切正義,成就了一切最高尚的東西”,也是未諳梵字的結(jié)果。“一切義成”原文是“實現(xiàn)了所有愿望”,或“達到了一切目的”的意思,用為名稱,是佛誕不久的事。梵文artha只有“目標”、“財物”、“意義”等義,近世漢譯經(jīng)常作“利”,與“正義”、“最高尚的東西”等并不相干。此外,我們還應注意,“一切義成”是“世尊之幼名”(《翻譯名義集》卷一也說“此乃世尊小字耳”)。此時他還遠未成道布道,如欲冠以“成就了一切正義”這種名號,時間也嫌太早。

  看錢教授的演講,是因為所講的題目同我的工作有點關(guān)系。同時,知道課是梵文專家講的,便也對他演講中的梵文問題多加了幾分注意,道理不外是希望得到一些新的啟發(fā)。不意結(jié)果如此,看了三講,也就沒有再看下去。為什么會出錯誤呢?原因我們不去猜測。但結(jié)果卻是要考慮的,且多少令人擔憂。我們總不能忘記,千百萬熒屏前聚集著那么多觀眾,他們是仰望名家,信而不疑的。

  二、關(guān)于“關(guān)門弟子”之說

  簡介的內(nèi)容是:“錢文忠:季羨林先生關(guān)門弟子,央視‘百家講壇’最年輕的主講人,中國最年輕的印度學、佛學、梵學專家。1966年6月出生,1984年考入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梵文巴利文專業(yè),師從季羨林先生,F(xiàn)為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。”

  前面說過,這個簡介的第一段是有問題的。我主要指第一句,盡管其他部分也有問題。該句稱錢教授為“季羨林先生關(guān)門弟子”。這是一個缺乏根據(jù)的說法,讓人很覺奇怪,不知道來自哪里。其實,門人弟子這類說法,在季羨林先生的學生當中是很少有人用的,所以從不流行?梢哉f,他的學生,包括數(shù)十年中他親自教過的本科生和他的研究生,無論在什么場合,都沒有主動談論自己和季先生關(guān)系的習慣。他們極為敬重自己的老師,私心亦不免因得親炙而感覺幸運,但也僅此而已。這些學者,據(jù)我觀察,即使在梵學(按照《中華讀書報》“簡介”的意思,該詞在本文中僅指與梵文和巴利文有關(guān)的研究工作)研究中工作了幾十年后,也還沒有一位以季先生的衣缽傳人自詡。在他們看來,如果一定要談繼承衣缽的話,那也絕不是一句空談,而只意味著默默地工作。一天努力,能得千把或數(shù)百字已是不俗的成果。面對梵典,冥思苦想,反復推敲,不得要領(lǐng),忽有所得,旋又推翻,以至躊躇半日,一無所獲,并不是不會發(fā)生的事。不過,他們似乎也并不因此而心生怨尤。工作依然愉快。

  然而,梵學研究畢竟是“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(yǎng)之事”,從無躋身顯學,借以張揚的可能。浮名不說,即使是一般的名氣也未可指望。例如蔣忠新先生,雖然作為《妙法蓮華經(jīng)》貝葉梵本釋讀和研究的權(quán)威而在歐美和日本同行中享有很高的聲譽,由他發(fā)掘編定的該經(jīng)貝葉復制本曾由中國政府隆重贈與尼泊爾王室,但是在國內(nèi)除印度學界以外,他的.名字幾乎無人知曉。再如黃寶生先生,雖然曾就梵語詩學做過深入探討,也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擔任所長,到了今天,即使在主持團隊,歷十余年而完成梵文大史詩《摩訶婆羅多》的翻譯之后,知道他的人,依然有限。這當然與他們低調(diào)處事有關(guān)。低調(diào)處事也是梵學界研究者的共同特點。他們與影音媒體大多兩不相涉。

  中國系統(tǒng)培養(yǎng)梵文巴利文人才的單位,只有北京大學。北京大學曾招收本科學生三批,即:1960年班,由季羨林、金克木任教;1984年班,由蔣忠新、郭良鋆任教;2006年班,由段晴、王邦維、高鴻、薩爾吉任教。季羨林先生本人招收的研究生,是必須修習梵文的。他招收的研究生計有:1978年的任遠、段晴,1979年的王邦維、葛維鈞,四人同于1982年畢業(yè),獲碩士學位。后王邦維復于1987年在季先生的指導下獲博士學位。那以后招收的研究生共有五人,即:錢文忠、辛島靜志(日籍),于1991年畢業(yè);李南,于1996年畢業(yè);高鴻,于1998年畢業(yè);劉波,于2000年畢業(yè)。其中,錢文忠獲碩士學位,后四者獲博士學位。這樣看來,錢文忠教授與季羨林先生的師生關(guān)系,僅僅發(fā)生在研究生階段,無論從時序角度,還是從學歷水準看,都與“關(guān)門弟子”一說不符。所以《中華讀書報》出現(xiàn)這樣的說法甚為奇怪。更有甚者,11月6日《南方日報》“南方文化”版居然有“錢文忠18歲就跟隨季羨林學習梵文,是季先生的關(guān)門弟子,也是中國目前唯一一名懂梵文的70歲以下的學者”這類以無根游談為據(jù),三重訛傳并出的荒唐推介。對于錢文忠這樣年輕的學者,用這樣的方法制造光環(huán),恐怕不一定真能起到愛護的作用;對于鼓勵他努力學習,把功底打好,把事情做好,也無益處。顯然,某些媒體說來還是同學界有些隔膜,不知道在這里“收名定價”,終究還得靠學術(shù)成就。

  三、關(guān)于xx年梵巴文班

  關(guān)于xx年北京大學梵文巴利文本科班的開設緣由,媒體間有一種普遍流傳的說法,大意為:xx年左右,錢文忠所在中學的郝陵生老師偶然提起季羨林先生,并說梵文現(xiàn)在沒什么人研究了,也沒有年輕人去學了,正處于青黃不接的狀態(tài)。于是錢文忠便對梵文發(fā)生了興趣,并與季先生通信,表示愿意學習梵文。后來,“這封信影響了季先生,因為他覺得那時候沒有年輕人來學梵文,他突然發(fā)現(xiàn)還有愿意學的,所以又招了一個班,8個人”。(《齊魯周刊·文化人物》第44期,xx年11月9日)該刊在其黑體字介紹中特別強調(diào):“xx年,季羨林老先生以73歲高齡,在北大重開了停招多年的梵文巴利文專業(yè),就是為了招收錢文忠為徒。”這又與事實不符。

  xx年以前的情況是怎樣的呢?季羨林先生一向認為印度古代語言是研究印度學必不可少的基礎(chǔ)知識,所以他在xx年招收第一批研究生后,馬上開設梵文課,并請蔣忠新先生(xx屆學生)代他講授。xx年招收的第二批研究生在入學前更須保證愿修梵文,否則不予錄取。xx年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和北京大學共同主辦的南亞研究所成立。在季先生的倡導和推動下,xx年入學的xx年畢業(yè)生很快便在所內(nèi)外投入了梵文巴利文研究工作。他們是:南亞研究所的張保勝、蔣忠新、郭良鋆(稍晚自哲學所調(diào)入)、席必莊、趙國華,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黃寶生和該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的韓霆杰、馬鵬云。他們不久便陸續(xù)拿出了自己的研究成果。一些大的項目,如史詩《摩訶婆羅多》的翻譯等,也很快進入了醞釀試譯階段。季羨林先生的《羅摩衍那》譯本八卷更是早在xx年便已開始陸續(xù)出版。到xx年,參加梵學研究工作的除前述數(shù)人外,又加入了季先生已畢業(yè)的四個研究生,以及金克木先生已畢業(yè)的研究生胡海燕(其中有的不久又赴國外深造)。而尤其重要的是季羨林、金克木、巫白慧諸前輩自己也還處在旺盛的工作期。徐梵澄先生自海外歸來,更是大大加強了研究隊伍。這樣的研究隊伍,即使在國外也是不多見的。如果說郝老師遠在上海,不了解情況,也還情有可原。而硬說季先生深感梵學危機,極想開班授徒,以為救濟,就離事實太遠,完全說不過去了。但是,這樣的故事不僅出現(xiàn)了,而且大有輾轉(zhuǎn)流行,枝蔓茂盛之勢,致使知情者慢慢感到需要出來說明真相,以正視聽。大學開班授課,原是學校生活的常態(tài)。北大百年,了無奇事。如今非得從中編點秘聞出來,起承轉(zhuǎn)合,故神其說,無論源出于媒體,還是源出于錢教授本人,都是不負責任的。如果有人體其用心,加以指責,恐怕也理有固然,無法斥之為別有意圖。應該承認,在某些媒體的強力推介里,實在看不出有對錢教授關(guān)心愛護的意思。

  倘有好事者借為培養(yǎng)錢文忠而開班的緣起之說,責之以離校后的梵文研究成果,以究其不負師望,有所還報之實,難免反會陷他于尷尬境地。檢點一下他已經(jīng)發(fā)表的文章,應該說,這樣的擔心不無道理。

  提到xx年北京大學的梵巴文班,一個繞不開的話題是該班的授課老師。

  首先為這班學生啟蒙的是蔣忠新老師。當時蔣老師的類風濕癥已達中期,對他來說,每周數(shù)次從勁松小區(qū)乘公交車到北大上課,都是沉重的負擔,包括需要忍受常有的低燒。然而,他的課卻是第一流的。他梵文的深厚功底和做事的一絲不茍一向有口皆碑。但是,到第二年第一學期過后,他再也無力支撐,于是北大換聘郭良鋆老師。郭老師梵、巴俱嫻,在梵文之外,又給學生們加開了巴利文課。她家居光華路,授課往返的辛苦,同樣可想而知。1984年梵巴班的學生日后各有所就,留在國內(nèi)的只有錢文忠在教育界從事教學科研工作。蔣老師于2002年去世。他的名字在他去世前還有學生偶爾提及,而那以后很快就被有意無意地遺忘了。五年過去了,他的'夫人始終沒有聽到過一聲問候的電話,一句安慰的言辭。郭老師同樣也被遺忘。錢文忠教授以梵學名家。作為一位因受惠于蔣、郭二師而得昂然行走于世的學生,今天,當他在“入門”、“關(guān)門”的神話中享受種種美譽,而他的老師卻已悄然“出門”的時候,人們難免感覺凄涼,F(xiàn)在,在手把手的老師“消失”之后,陳寅恪先生出現(xiàn)了,作為“我的師祖”。這顯然不是贅筆。

  20xx年,北京大學開設了第三個梵文巴利文本科班。此時上距前一個班已經(jīng)20年。20年間,北京大學雖無本科教學,但研究生的梵文課卻沒有斷,前后培養(yǎng)學生不少于15名。他們后來大多進入了研究領(lǐng)域,其中最年輕的不到30歲。目前中國的梵學研究已經(jīng)形成了從60余歲到20多歲不同年齡級別的基本不間斷的工作梯隊,在梵文語言和文字研究、梵語文學理論研究、古典文獻翻譯、印度古代哲學和醫(yī)學研究、貝葉經(jīng)釋讀和研究、梵文銘文釋讀和研究、梵漢佛典對勘等方面做了很多扎實的工作,不斷有論文和書籍面世。北京大學由段晴教授主持的“梵文貝葉經(jīng)及佛教文獻研究所”集中了一批學有所成的年輕人,研究工作充滿活力,F(xiàn)在的梵學研究領(lǐng)域頗有生氣,人才濟濟且后繼有人。梵學的發(fā)展,從不惹人注目。然而這半年來,隨著玄奘故事的熱播,它從不顯之學,變成了顯眼之學,而顯在眼前的,卻是一派凋零景象,有時幾乎荒無人煙。之所以造成這種誤解,某些不負責任的媒體以訛傳訛,是難辭其咎的。

  前面所說,除去梵文一節(jié),概括起來,無非“入門”、“關(guān)門”二事。此類談資,放在客廳里點綴無聊,換取嘆賞,快慰一時,未嘗不可;倘若擲諸報端,流入傳媒,就難免自炫邀捧之譏。其實,說到頭來,真正向?qū)W的人,對于名義并不看重,所謂師承,也不過是個起點。作為學生,要在記住老師的教誨,堅守做人做事的道理,不忘用老師教給的本領(lǐng),踏踏實實地工作,以不負老師的愛護與期望。季羨林先生總是告誡我們要耐得住寂寞。耐不住者,其學必流于膚淺,道理簡單,本不待言。老師對于我們,有用的是他的學養(yǎng),而不是他的名望。重其學養(yǎng),便得安身立命之本;重其名望,就不免視之為博取名利之資,以至于漸習沽釣,本業(yè)荒疏。學界與傳媒,領(lǐng)域不同,功能各異,試圖嫁接,以服務受眾,自然無可厚非。不過,須知媒體造星,多為流星。所謂擁躉,也是云聚星散,不足憑恃。至于薪傳,宜秉真火。眾人拾柴,無非秋蓬,驀然沖天,息不旋踵。學界中人,理應守拙清醒,當知傳媒所為,常在求一時之功,既無工夫,也無能力將任何人送至學術(shù)塔頂,成就其“領(lǐng)軍人物”之夢。明白此點,便不會望蜀心動,急不擇路了。

  四、錢文忠教授在央視訪談中的梵文問題

  前面那些內(nèi)容,寫在20xx年11月。后來,今年1月20日,央視播出“小崔說事·錢文忠老師”,梵文問題再次出現(xiàn)。

  節(jié)目開始,即有對于錢教授的介紹,稱“他可以完整地背誦大部頭的梵文書籍”。此語頗能發(fā)人傾慕,因為若等奇才,世不二出,且五百年之海內(nèi),絕無其匹。節(jié)目播到最后,錢教授確實背誦了,然而只背一句。不過,所背此句,并不完整。錢教授背的是:AsIdrAjA nalo nAma balI,他翻譯為:“過去有這么一個國王,孔武有力,他的名字叫那羅。”該句出自梵文史詩《摩訶婆羅多》,為其第三篇(“森林篇”),第五十章,第一首詩的前半闋。原文為:AsIdrAjA nalo nAmavIrasenasuto balI。稍加比較,即可看出,原文vIrasenasuto沒有背出。它的意思是“他是雄軍之子”。從量上看,只背半首詩,就三份丟了一份,無論如何是與“可以完整地背誦大部頭的梵文書籍”對不上茬的。

  節(jié)目中的梵文問題并不僅此一例。在主持人的邀請下,錢教授在黑板上寫了一句梵文,稱“用天城體”。轉(zhuǎn)寫成拉丁體后,這句梵文為:yatradharmastatrajayaH。但是,該句梵文的正確寫法是:yatra dharmastatra jayaH,即中間需要斷開。這是梵文語法的基本要求,也是老師在最初幾課就要講的。這個句子是梵文開課后的入門例句,內(nèi)容十分符合古代印度觀念,語法上也整齊簡單,很容易引起初學者的興趣。

  然而,真正嚴重的,卻是下面一事。在寫出上述例句之前,錢教授說:“這是現(xiàn)在印度國徽上的一句話。”寫出之后,他再次強調(diào):“像這樣一個句子還在印度國徽上……”事實上,印度國徽上的文字是:satyamevajayate,取自古代《禿頂奧義書》第三章,第一節(jié),第六首詩的'上半闋,為該闋最初幾個字。前面寫在黑板上的一句,錢教授翻譯為:“哪里有法,哪里就有勝利。”此處國徽上的這句,意思是:“只有真理能夠得勝。”張冠在此李戴。怎么會弄成這樣呢?仔細比較,發(fā)現(xiàn)兩者有一共同元素:jaya。再多的道理,就想不出了。其實,凡對印度文化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,“法”的觀念固為印度人所重視,但它的存在,畢竟不出印度哲學思想的影響范圍,且不同教派,不同的理論體系,對它的理解也多不同;而“真理”才具有普世意義。懂得這些,慎重—點,避免這樣的錯誤,仍有可能。

  本檔“小崔說事”節(jié)目中涉及梵文的僅有三處,而這三處卻無一不出問題。

  錢文忠教授以“精通梵文”而名滿媒體,然而他在講演、著述和訪談中卻梵文錯誤頻出,內(nèi)容及于誦讀、書寫和釋義等語言學習的基本方面,而水平則皆屬基礎(chǔ)性和常識性。這種對比,不能說不強烈。問題的根源在哪里,這里不做探求。但這樣事情的出現(xiàn),至少使我們有兩點思考。其一,學術(shù)名望的取得,離不開踏實認真的學習和嚴肅謹慎的思考,舍此而去水銀燈前營求,人際鏈中搜討,除能熱鬧一時之外,不徒無法成功,如有虛夸,也易暴露。其二,學術(shù)和娛樂,原是不同的兩回事。前者通常不會冒充后者,而后者假前者之名以行的,卻日見其多。這是一種不健康的趨勢,對于學術(shù)風氣,對于求知心切的人們,都會形成傷害。

  五、錢文忠教授跪拜的真實原因

  在“小崔說事·錢文忠老師”這個節(jié)目中,出現(xiàn)了錢教授向季羨林先生磕頭拜壽的鏡頭。這一鏡頭導致了普遍的爭議,肯定者有之,否定者有之,認為與局外人無關(guān)者有之。不過,所有這些議論都沒有觸及問題的根本所在。實際上,了解錢文忠教授前面的做法以后,便不難明白他為什么要利用季先生誕辰的機會,拍攝這樣的鏡頭了。對此唯一的合理解釋,就是他希望在公眾面前進一步強調(diào)自己與季羨林先生的“密切”關(guān)系,而倘若可能,最好借強大的視覺沖擊,把這樣的關(guān)系定格下來。這類方式雖然不關(guān)學術(shù),卻意在暗示衣缽授受,學術(shù)傳承。其實,季先生的學生中梵學成就卓著的頗不乏人,只是他們誰也不曾想到要如此標榜。他們認為,學術(shù)的繼承,首先要靠一點一滴的踏實工作來實現(xiàn);對于老師的報答,也只能是年復一年的成績積累。將一兩篇言之有物的梵學論文奉獻于老師面前,比起表面的敬拜更有意義,而拿儀節(jié)做給人看,則全不可取。

  錢教授以跪拜的方式為季先生祝壽,以前不是沒有過。只要是局限在一定的空間,不出私密的場合,作為僅僅發(fā)生在個人之間的行為,這樣的做法,固無不可。但是,將它推到光天化日之下,就難免遭受物議。我們不知道錢教授是否想到過這一點,是否考慮了季先生會不會因此而受傷害。他這樣做,至少是不負責任。

  事實是,季先生從不要求別人對他有任何形式上的禮敬,而他自己則寬厚恭謹,禮貌周全。相信見過先生的人,無不知道他是一位慈愛謙和的長者。90歲以前,只要還走得動,他沒有一次不把客人送到門外路邊,即使來者是20歲的年輕人。90歲以后,只要還站得起,他總要起立目送客人,不管是否吃力。如今他只能坐、臥了,情形怎樣?我有一個剛剛發(fā)生的例子。2月25日下午,為了出書的事情,我陪中國海關(guān)出版社的年輕編輯包妍女士前去看他。這是她第一次去。落座以后,談過幾句,季先生忽然變得若有所思,隨后他放低眼光,對包女士說:“我站不起來。”請問,像這樣以96歲高齡,向一位30出頭的年輕女士致歉的事,普天之下,難道多嗎?

  另一個普遍知曉的事實,是季先生對于別人尤其是年輕人的'事,只要力所能及,總是有求必應。我們不能想象,現(xiàn)在,如果錢文忠教授提出要用攝影的方式記錄給他拜壽的過程,像過去一樣磕頭,季先生會拒絕。我們能夠要求他斷然拒絕嗎?以他的樸厚之心,他能想到背后的隱情嗎?

  今天,他足不出戶,已經(jīng)無法知道外面世界對他的褒貶。如今我所期望的,只是我們這個世界也能寬厚待他,像他對待所有到過他面前的人一樣,除此之外,更無多求。

  至于錢文忠教授,我對他提出了批評,其間忿激之詞,自知不免,而我最后要表達的,卻是希望仍在,期其有成。這樣的期望并非無端。錢教授穎悟好學,非比尋常,而其腹中所積,早已點算不易;清詞麗句,小試而已。但是他目前所走的重浮名而輕實績的道路,卻是我們根本反對的。這樣的道路,并不通向任何真正的成就,對于他的才能,乃是致命的浪費。我只想說,天賦異稟,不容辜負,切勿私而玩之,轉(zhuǎn)須惜而用之。當務之急,在于擺脫名索,沉潛真學,十年深山,必能大有所成。以他的敏悟,不難棄聰明而就智慧。過得此門,即可一展長才,計其前程,依然不可限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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