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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骨傲霜:淺論蘇軾的文化性格內(nèi)核
摘要:蘇軾的文化性格一向被認(rèn)為是曠達(dá)。本文認(rèn)為,實際上他的曠達(dá)來自于他的真率。蘇軾的性格核心是真率。他的真率是與生俱來的。蘇軾一生仕途蹭蹬,就是他真率性格的結(jié)果。蘇軾的真率同樣了他的文學(xué)。后人對蘇軾的真率給予了極高的評價。關(guān)鍵詞:古代文學(xué);蘇軾;性格
蘇軾是北宋著名的大文學(xué)家。他一生屢遭貶斥,坎?多艱。但他并未因此消沉,而是走向了曠達(dá)清放。人們對蘇軾的詩歌及其人格所表現(xiàn)出來的清曠豪放贊美不已。但蘇軾何以能有此等超人之清曠?學(xué)問所致?修養(yǎng)所致?皆非也。以吾言之:天性如此,乃蘇軾真率性情之表現(xiàn)也。蘇軾的性格核心,乃是他的真率。他的屢遭貶斥,從外部原因來說,是北宋黨爭的產(chǎn)物;從他自身的原因來看,則毋寧說是一場性格悲劇。蘇軾的“真”,使他心中無所牽掛,胸懷坦蕩,雖累遭打擊而樂觀情懷不變,故有此曠達(dá)。王水照先生對蘇軾的“真率”性格最有體會。他說:“保持一己真率的個性,追求無飾的人格,是蘇軾人生觀、文學(xué)觀構(gòu)成的核心!雹倏芍^一語中的。王先生沒有詳細(xì)論述蘇軾的真率性格及其對文學(xué)的影響。本文試詳述之。
早在少年,蘇軾的父親蘇洵就注意到了蘇軾、蘇轍兩兄弟性格的不同。他在《名二子》一文里解釋了給兩個兒子取名的緣由:“輪、輻、蓋、軫,皆有職乎車。而軾獨若無所為者。雖然,去軾,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。軾乎,吾懼汝之不外飾也。天下之車莫不由轍,而言車之功,轍不與焉。雖然,車仆馬斃,而患亦不及轍。是轍者,善處乎禍福之間也。轍乎,吾知免也矣!”曾棗莊先生對此言的解釋很有見地:“軾是車上用作扶手的橫木,是露在外面的,因此說:‘軾乎,吾懼汝之不外飾也!K軾性格豪放不羈,鋒芒畢露,確實‘不外飾’。結(jié)果一生屢遭貶斥,差點被殺頭。轍是車子碾過的印跡,它既無車之功,也無翻車之禍,‘善處乎禍福之間’。蘇轍性格沖和淡泊,深沉不露,所以在以后激烈的黨爭中,雖然也屢遭貶斥,但終能免禍,悠閑地度過了晚年!雹
青年時代的蘇軾,由于得到歐陽修的提攜,春風(fēng)得意,意氣風(fēng)發(fā)。但隨著王安石變法的推行,蘇軾的厄運(yùn)也就接踵而來,屢遭貶謫,越貶越遠(yuǎn)。去世前兩個月,蘇軾在畫家李公麟為他作的畫像上題詩一首: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問汝平生功業(yè),黃州惠州儋州。真是沉痛之極。
雖然蘇軾在歷次黨爭中都是處于被排擠、受打擊的處境,但蘇軾并沒有茍容取合。王安石變法,蘇軾覺得新法過于激進(jìn),為害百姓,反對變法,因此遭到新黨排斥,通判杭州。他離京時,友人文同曾勸他說:“北客若來休問事,西湖雖好莫吟詩!保ㄈ~夢得《石林詩話》卷中)但蘇軾并沒有聽從朋友好意的勸告。從通判杭州到湖州的九年間,針對當(dāng)時新法的流弊,他寫了一系列的諷刺詩,如《湯村開運(yùn)鹽河雨中督役》《山村五絕》《吳中田婦嘆》等。蘇軾對王安石變法是持反對態(tài)度的。但他在任地方官期間,看到了新法的某些利民之處,于是改變了對新法的態(tài)度,并勇于承認(rèn)自己的錯誤。在元豐年間寫給朋友的信中,他坦率地說:“吾儕新法之初,輒守偏見,至有異同之論。雖此心耿耿,歸于憂國,而所言差謬,少有中理者。今圣德日新,眾化大成,回視向之所執(zhí),益覺疏矣。若變志易守,以求進(jìn)取,固所不敢;若嘵嘵不已,則憂患愈深!保ā稏|坡續(xù)集》卷4《與滕達(dá)道》)反省了自己對新法的偏激態(tài)度,但他并未利用自己認(rèn)識缺點的機(jī)會去謀求上進(jìn)。舊黨專權(quán)后,蘇軾批評司馬光“專欲變熙寧之法,不復(fù)較量利害,參用所長。”(《東坡奏議集》卷3《辯試館職策問?子》)因而又遭到舊黨排擠。無論受到多大的打擊,蘇軾始終堅持自己的節(jié)操。蘇轍《東坡墓志銘》說蘇軾:“臨事必以正,不能俯仰隨俗。”就連他的政敵也不得不敬仰他的品格。與蘇軾的蜀黨相對立的朔黨人物劉安世說:“東坡立朝大節(jié)極可觀,才意高廣,惟己之是信。在元豐則不容于元豐,人欲殺之;在元?則雖與老先生議論,亦有不合處,非隨時上下也!保ㄒ婑R永卿輯《元城語錄》卷上)蘇軾在《與楊元素》里說:“昔之君子,惟荊是師;今之君子,惟溫是隨。所隨不同,其為隨一也。老弟與溫相知至深,始終無間,然多不隨耳!保ā短K軾文集》卷55)我們從“非隨時上下”、“然多不隨耳”可以看出,蘇軾始終堅持維護(hù)自己的人格。而對外界強(qiáng)加于他的打擊、壓迫,蘇軾都忍不住要在作品中發(fā)泄不滿,“如食內(nèi)有蠅,吐之乃已!保ā肚⑴f聞》)其性格真是率真得可愛。《東坡事類》記載:“蘇子瞻泛愛天下,士無賢不肖,歡如也。嘗自言上可陪玉皇大帝,下可陪田院乞兒。子由晦默,少許可,嘗誡子瞻擇交,子瞻曰:‘吾眼前天下無一個不好的人!雹墼谶@一點上,蘇軾更近于道家的“真”的本質(zhì)。道家對儒家的“禮”、“仁義”的批評,和蘇軾批評程頤如出一轍。洛學(xué)傳人朱熹說蘇軾:“他好放肆,見端人正士以禮自持,卻恐他來檢點,故恁詆訾!雹芴K軾并非有意詆毀端人正士。他對雖和他政見不同、但學(xué)問道德高人一品的王安石、司馬光都是十分敬仰的。但對于那些假道學(xué),蘇軾則毫不留情地揭出他們的真面目。蜀學(xué)和洛學(xué)最大的不同之處,就是蘇軾繼承了蘇洵的觀點,肯定人欲的存在。蘇軾反對把“情”和“性”割裂開來。他在《韓愈論》里說:“儒者之患,患在論性,以為喜怒哀樂皆出于情,而非性之所有!保ā短K軾文集》卷4)他大膽肯定了情欲。蘇軾在《與蔡景繁》里說:“情愛著人,如黏膠油膩,急手解雪,尚為沾染。若又反復(fù)尋繹,更纏繞人矣!碧K軾對程頤的虛偽、死板、固執(zhí)十分反感!逗幽铣淌贤鈺肪11載:“溫公(司馬光)薨,朝廷命伊川(程頤)主其喪事。是如也,祀明堂禮成,而二蘇往哭溫公,道于朱公?,問之。公?曰:‘往哭溫公,而程先生以為慶吊不同日!K悵然而反,曰:‘鏖糟陂里叔孫通也!允菚r時謔伊川!睋(jù)王水照先生考證,“鏖糟陂”之“鏖糟”,取其“不潔”之義,言其“沮洳泥淖”,臟亂不堪;“鏖糟陂里叔孫通”,意謂從臟亂之地而來的冒牌叔孫通,則既富幽默的地方色彩,又與人物叔孫通之制定朝儀、舉朝莊嚴(yán)整肅形成強(qiáng)烈反差,取得入骨三分的諷刺效果,引起程頤的極度嫉恨也就可以理解了⑤。由此得罪程頤,日后不斷受到程頤及其門人的排擠、彈劾。但正如明人陳確所說的:“東坡雖不修小節(jié),而表里洞然,忠直一節(jié),卓乎君子之徒;伊川有意圣人之學(xué),而失之固滯!雹薨H之義甚明。
蘇軾并非不知道這種真率個性給自己帶來的麻煩。他也曾努力地晦藏自己的個性。尤其是在“烏臺詩案”后被貶黃州期間,過著“深自閉塞,扁舟革履,放浪山水之間,與漁樵雜處”的生活(《答李端叔書》)。蘇軾欲學(xué)阮籍“口不臧否人物”:“君不見阮嗣宗臧否不掛口,莫夸舌在齒牙牢,是中惟可飲醇酒。讀書不用多,作詩不須工,海邊無事日日醉,夢魂不到蓬萊宮!保ā端蛣??海陵》)他的朋友滕達(dá)道常寫信囑咐他要“益務(wù)閉藏而已”。蘇軾對此深有領(lǐng)悟,以為“終日無一語一事,則其中有至樂”,還把這稱之為“奇密”之法,“惟不肖與公共之,不可廣也”(清人周心如《紛欣閣叢書》本《東坡先生翰墨尺牘》八卷收蘇軾給滕達(dá)道之書簡第36封)⑦。他在黃州可謂是縮著頭過日子。但他的努力似乎并沒有起很大的作用。一離開黃州,他的個性就又露出來了!翱漳c得酒芒角出,肝肺槎牙生竹石,森然欲作不可回,吐向君家雪色壁!保ā豆檎,醉畫竹石壁上》)一旦有了牢騷,蘇軾還是忍不住要發(fā)出來:“我本不違世,而世與我殊。”(《蘇軾詩集》卷7《送岑著作》)蘇洵當(dāng)年對兩個兒子的看法是對的,他擔(dān)心蘇軾“不外飾”,將會給自己帶來極大的麻煩。蘇軾始終不能做到象子由那樣深藏不露,所以他一生受到的打擊也就比蘇轍要大得多。他自己說:“予嘗有云:‘言發(fā)于心而沖于口,吐之則逆人,茹之則逆予。以謂寧逆人也,故卒吐之。’與淵明詩意不謀而合,故并錄之!保ā稏|坡題跋》卷三《錄淵明詩》)⑧寧可得罪人,也要一吐為快。他胸中毫無芥蒂,因此也不在乎別人對他的意見。秦觀《答傅彬老簡》對比蘇軾、蘇轍的文章風(fēng)格時說:“中書之道,如日月星辰,經(jīng)緯天地,有生之類皆仰其高。補(bǔ)闕則不然。其道如元氣,行于混淪之中,萬物由之而不自知也!保ā痘春<肪30)這其實就是兩人不同性格在文章中的反映。
蘇軾晚年非常推重陶淵明,除了仰慕淵明平淡超逸的詩風(fēng)外,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陶淵明性情真率,感情真摯。他說:“陶淵明欲仕則仕,不以求之為嫌;欲隱則隱,不以去之為高。饑則扣門而乞食,飽則雞黍以迎客:古今賢之,貴其真也!保ê小盾嫦獫O隱叢話》前集卷3引)《和陶淵明〈飲酒〉》說:“有士常痛飲,饑寒見真情”;“淵明獨清真,談笑過此生!碧K軾在《書李簡夫詩集后》一文中說:“孔子不取微子高,孟子不取于陵仲子,惡其不情也。陶淵明欲仕則仕,不以求仕為嫌;欲隱則隱,不以去之為高。饑則扣門而乞食,飽則雞黍以迎客,古今賢之,貴其真也。”陶潛臨終時說:“吾少而窮,每以家弊,東西游走。性剛才拙,與物多忤!碧K軾的一生也是“性剛才拙,與物多忤”。他說:“吾真有此病,而不早自知,半生出仕,以犯世患,此所以深愧淵明,欲以晚節(jié)師范其萬一也!保ㄌK轍《追和陶淵明詩引》)實際上蘇軾也終身保持真率孤傲的性格:“揀盡寒枝不肯棲,寂寞沙洲冷!保ā恫匪阕印ぴ伱贰罚┨K軾《與李公擇》:“吾儕雖老且窮,而道理貫心肝,忠義填骨髓,真須談笑于死生之際。若見仆困窮便相于邑,則與不學(xué)道者大不相遠(yuǎn)矣。”(《蘇軾文集》卷51)黃庭堅給蘇軾的挽聯(lián)說:“文章妙天下,忠義貫日月!保S庭堅《跋東坡墨跡》)當(dāng)非過譽(yù)之辭。
蘇軾的真率性格同樣了他的文學(xué)作品。蘇軾和他的父親蘇洵一樣,平生討厭替人寫碑傳之類的文章。他說:“某從來不獨不作不書銘志,但緣子孫欲追述祖考而作者皆未嘗措手也!保ā稏|坡續(xù)集》卷6《答李方叔》)每當(dāng)人家仰慕他的大名來請他作文時,他一概拒絕,連一些變相的紀(jì)念文字都回絕了:“近日士大夫以某不作銘志,故變文為集引耳,已屢辭之!保ā稏|坡續(xù)集》卷6《與孔毅夫》)蘇軾的性格使他很難措筆去寫那些虛假的諛墓文字。
黃庭堅曾批評蘇軾說:“東坡文章妙天下,其短處在好罵,慎勿襲其軌也!保ā对フ曼S先生文集》卷19《答洪駒父書》)南宋陳巖肖說:“坡為人慷慨疾惡,亦時見于詩,有古人規(guī)諷體。”(陳巖肖《庚溪詩話》卷下)陳師道也說:“蘇詩始學(xué)劉禹錫,故多怨刺,學(xué)不可不慎也!保悗煹馈逗笊皆娫挕罚┨K軾并非因?qū)W劉禹錫之故而好罵,而是坡公天性如此。一旦看到了對方的錯誤之處,東坡就會忍不住加以批評!端问贰け緜鳌吩唬骸盎蛑^:‘軾稍自韜戢,雖不獲柄用,亦當(dāng)免禍!m然,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,尚得為軾哉?”蘇轍《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》說蘇軾:“其于人,見善稱之,如恐不及;見不善斥之,如恐不盡;見義勇于敢為,而不顧其害。用此數(shù)困于世,然終不以為恨。”可惜,從古到今,這種說真話的人太少了。
總之,蘇軾無論為人還是為文,都是一任他的真率性格流露。后人高度贊揚(yáng)了蘇軾的“真”。方東樹《昭昧詹言》云:“東坡……自以真骨面目與天下相見,隨意吐屬,自然高妙。”王水照先生說:“崇尚本真自然,反對對人性的禁錮或偽飾,在蘇軾的心目中,已不是一般的倫理原則和道德要求,而是一種對人類本體的根本追求。”⑨當(dāng)可作為對蘇軾真率性格最好的評語了。
①④⑤⑥⑦⑨王水照:《蘇軾》,河北出版社,1999年5月版,第54頁。第48頁;第12頁;第48頁;第151頁;第53頁。②曾棗莊:《蘇軾評傳》,四川人民出版社,1981年9月第1版,第13頁。③唐玲玲:《東坡樂府研究》,四川巴蜀書社1993年2月版,第2頁。⑧《蘇軾全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0年5月版,第2125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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